絕塵秋色

立春已過數日，覆蓋大地的銀白卻一點也沒消逝的跡象。

老者背著雙手，靜立於積雪的園子裡。

不管寒風如何揚亂灰白的髮絲，他依舊不為所動。

直到身後出現細微的腳步聲，才引得他回首。

一抹淡紅身影輕然的移至面前，欠了欠身。「憶前輩！」

看清來人，老者漠然的臉上才有了表情。「是絳梅姑娘，近來可好？」

「絳梅很好！感謝前輩關心！」女子再次欠身。「外面風大，前輩怎麼不進屋歇著？」

老者無言，仰首看著梅樹上稀疏的粉色花朵，緩道：「今年的春天，恐怕是晚了。」

女子也抬眼：「是依戀吧！冷香不忍離去，而春也某處倦戀……不過若不是這樣，絳梅就要與鴛鴦梅錯身而過了！」

老者視線落回身旁的淡紅。

好個與眾不同的女子，有如此才情，應是出自書香門第。

真不知與“他”之間到底因何牽絆？

看來似有若無的情愫……

唉！那個人……

想到這，老者忍不住輕嘆。

女子側首。「前輩為何嘆息？」

「美好的事物總不能長久。」

嫣然一笑，女子再度望梅。「前輩何需感傷，短暫的花期，讓人珍惜；不經易延長的花宴，更是令人喜悅！不是嗎？」

老者撫著長鬚，嘴角微揚，心中更加佩服女子的胸襟。

一陣風掃過，梅樹上跌下了數朵紅。

女子伸手接住了其一。「玉籬園的花總是這麼美，令人忍不住前來。」

「花美是因為那個人的心吧！」

女子將花捧到面前，汲了清香。「現在他的心還在嗎？」

淡淡的悲意，輕點著老者，他知道女子需要的是什麼。

「我要離開了，你繼續觀梅吧！」

「前輩……」

老者阻止了女子的動作。「不用送了！雖然下次梅季使人期待，但錯過現在的話，可是要再等一年啊！」留下一抹笑，老者瀟灑的轉身步離。

看著背影消失，女子移步至不遠處的一抔靜土，將手中的紅梅輕放於碑上，然後取出懷中珍藏的紙箋。

回憶……跟著展開……

***　

「小姐，妳看是誰來了？」

抬首，一身黑色打扮映入眼裡，女子臉上有著些許驚異。

男子微笑，趨近身邊。「你在作畫？」

「嗯！」女子斂起驚訝的表情，著眼於紙上。「可惜畫壞了。」

「畫壞？讓我看看！」擱下手中的劍，男子拿起畫紙瀏覽。「修竹、幽蘭、傲菊……很傳神啊！」

「構圖太大！少了一品，就不能稱為四君子。我還是重畫吧！」女子伸手要取回圖，卻被阻止。

「等等！我有辦法補救。」

補救？女子望著畫紙，上面就只剩些許空白。

「妳把眼睛閉起來。」

閉眼？這樣就能補救一幅畫？

女子百思不得其解。

而男子只是微笑，不做解釋。

好吧！閉眼就閉眼，看你有何能耐！

女子依言闔上黒瞳。

久久聽不見任何聲響，只是偶爾額上傳來些微涼。

「還不能睜開眼哦！」女子感覺有雙手扶著她的肩。「來！小心腳下！」

走動數步，男子才附耳輕語。「好了！看畫吧！」

掀眸，銅鏡上映出一道人影，眉間正有朵朱砂梅吐著新蕊。

「啊……」

「清梅也到齊了！這樣不就是完整的四君子嗎？」

「唉！你！」女子笑了，他總是能讓她又驚又喜。

「如果佩服在下的聰明才智，就為我彈首曲子，如何？」

「恭敬不如從命！」

女子移至琴前，柔荑慢慢撫弦，悅耳的筑音開始從指間流瀉。

男子也坐了下來，聆聽美樂，細看佳人。

此刻，額上綻梅，她更像是遺落凡間的脫俗仙子。

曲落、曲又起。

女子似乎沒有停止的意思。

男子也深深的陶醉其中。

好久不曾有的相聚，雖然不想掃興，但她終究還是開口。「你來是為了何事？」

柔柔的嗓音夾在琴聲裡，似歌。

「只是想來看妳。」

「哦！」女子輕應一聲，眼光掃過桌上的劍，「記得你說過那只是掛在牆上的裝飾品，怎麼帶在身上了？」

「這樣比較安全，現在外頭壞人多的很！」語調裡盡是輕鬆。

「是非沾不得，江湖路也行不得！這是先父不讓你習武的原因，可別忘了他的告誡啊！」

「我沒忘！」男子垂下眼睫。「只是……」

只是，人生並非如你所願！

未必平凡就能逃脫一切，否則也不會……

女子知道他的心思，掙扎了片刻，才說出那句她最不想說的話。「找個好姑娘成家吧！也該換人替你操心了！」

聞言，男子只是乾笑數聲。

女子充耳不聞，仍然專注於琴。

她並非不了解那笑聲裡的苦，只是她不可以懂！

只能……淡漠……

恨我吧！……這樣對你我都好！

半响無語，餘光悄然飄向墨色，他正不以為意地執筆為剛才的圖添上丹青。

收回視線，女子黯然。

為何不發怒？……為何？

終於男子起了身。「打擾甚久，我想我該離開了！」

「欲往何方？」

「弔黃泉！」

曲斷。女子擰起了眉。

「放心！只是去看幅畫而已。」提起桌上的劍，「我走了！」

「等一下！」女子離開琴，慌張的奔至跟前。「你……」

到嘴邊的話，突然壓下。

在說出那麼絕情的話後，她還有資格對他要求嗎？

即使只是阻止他去某個地方，都……

「你會實現你的諾言吧！」撫平情緒，女子淡淡的開口。

「我沒忘！妳會在梅樹下看到我，今年有棵鴛鴦梅是初次花開，記得一定要來！」男子溫柔的笑了笑，然後抱劍離開。

漸遠的身影，卻讓女子的心越揪越緊。

轉身，眼光不經意落上畫紙，才發現圖裡多了幾行小字……

可恨寒境磨梅清，嘆無作為御天晴，

願化雪鴻與相依，笑飲風雪不悔意。

***　

喃喃讀著畫中的詩句，女子不禁淒楚展靨。

你果然在梅樹下，而我也依約前來，只是……

梅早已不清，雪鴻也已折翼。

花飛花落，白首夢空……

***　

距玉籬園一段路，老者被名神色倉惶的女子撞個滿懷。

扶起跌倒之人，對方倒是認出他了。

「憶前輩！請問您有沒有看到絳梅小姐？她在玉籬園裡對吧？」女子正是絳梅的貼侍。

「是的！」老者頷首。

「那我得趕快去找她！」女子急忙轉身，不料腳下又是一絆。

老者再度將她拉起。「發生何事？怎麼如此慌張？」

「他們……他們要把小姐賣了！」

賣？！

老者納悶。「他們是誰？把話說清楚。」

「是……」女子垂首，「越香樓的人。」

「絳梅姑娘……來自青樓？」

如此知書達理的女子？！

老者臉上滿是不可思議。

女子抬頭，淚眼婆娑。「她本是名門之後，因家中遭奸人構陷，才流落至青樓賣藝，可是最近，絳梅小姐琴不能成曲，所以……」

「那她跟洛子商是什麼關係？」

「洛公子正是絳梅小姐的文定之人，自幼的青梅竹馬……」

老者突然有股不祥之感。

難道…………

「快走！」抓住女子的手臂，老者急切的趕回玉籬園。

***　

白雪，綴著朵朵朱豔，猶如剛從樹上撒下的紅梅。

碑前倒臥的身軀冰冷，芳魂已杳，聽聞不到身旁忠僕的嚶嚶悲泣。

老者搖頭，抬眼。梅樹上已是片空蕩。

粉色花朵早就淹沒在一地刺目的鮮紅之中。

依附枝幹的薄霜轉為晶瑩，爭相滴墜。

似怨，一季相依的盡。

猶憐，冷香芳華的殞。

臨春，竟是這般悲情！

垂首，慢慢闔起罩上霧氣的眸。

嘆然。

最後的一朵梅已經凋落了……

商兒…………